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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年不忘丨刘继杰:留得文字在人间

刘继杰 新三届 2019-08-29

         老编注:4月11日,是思想家、作家王小波去世20周年。本号征得李银河许可,陆续选发王小波的几篇旧文;同时将推出王小波的同学、朋友的一组文章,以纪念这位新三届学子中的杰出一员。

王小波和他的作品全集。


        作者简介:

        刘继杰,男,1957年生于北京。中学毕业后到京郊插队三年,回城后当过短期建筑工人。1982年中国人民大学贸经系商品学班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市第二商业局。1983年考入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社会学专业。1986年到美国留学,获社会学硕士及计算机硕士学位。现为软件工程师,多年从事软件开发与测试,居住美国德克萨斯州达拉斯附近。妻子孙伟丽为商品学同班同学,现为德州房地产经纪人。本文写于2009年。

 


        最近加入了亚城中文笔会。正赶上笔会准备邀请李银河女士来亚城座谈。大家在紧锣密鼓地做准备。介绍我加入笔会的老秃笔是我大学系友,跟我说,你跟李银河的亡夫王小波是一个班的同学,应该写点儿什么,要不说不过去。


        我一想也有道理。小波已经过世十多年了,我还没写过一篇文字怀念小波的。我总是觉得小波还在,只不过我们没顾得上联系而已,过去也常常是这样的。但仔细一想,虽然他的音容笑貌还常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但我再也见不到他那高高的身影,黝黑的脸庞了。一想到这儿总是有些黯然,没心思写了。


        这次李银河要来,我怎么伤心也得写出点儿东西来。不然显得太没感情了。别人还以为小波不是我哥们儿呢。这同学不是自己选的,并不意味着关系密切。哥们儿就是要情趣相投了。


        既然是从李银河而起的,那就从李银河说起吧。大概是大二大三的时候,小波结婚了,还给我们带来了喜糖。那会儿班上同学结婚的挺多,过不了多久就有一个。我们也没想起来问新娘子姓甚名谁。


        
有一天在实验室做实验,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在闲聊天时问我说,你知道吗,王小波的老婆叫李银河。


        我一愣,怕听错了,赶紧问,你说叫什么?她又说,叫李银河。我说就是那个和林春一起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那个李银河?她说我不知道林春,也不知道什么文章。我说那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啊,我以为你知道李银河是个名人呢。她说我是从系办公室看到的,只是觉得这名字挺好玩儿的。


        我想多半儿是她搞错了。说不定是李银花什么的。等见到小波,我就问他,听说你老婆是李银河?他说是啊。我说就是林春李银河的哪个李银河?他说正是。我说行啊你小波,居然娶个有思想的名人做老婆。不怕压抑?他说没那么严重,我们谈恋爱那会儿她还没出名儿呢。而且我老婆写文章经常让我帮她改稿儿,她就是出了名儿,军功章上有她的一半儿也有我的一半儿。


王小波与李银河。


        当初小波只是个在校本科生,李银河可是远近闻名的人物了。是社科院某所的助理研究员。和林春联手,经常在报章上发表政论文,属于打破禁区的先锋一批的。最有名的是关于大龄女青年的婚姻问题,写出了大龄女出嫁的种种难处,登在《中国青年报上》,轰动一时。


        而小波呢,大大咧咧的,既不是任何人崇拜的对象,也不像是很有思想的样子,因为有思想的人都是很严肃的。他没事儿底下自己写点儿黄不溜球的小说儿,也没见他发表过。反正如果我是主编我就不发。我看过几篇,有点儿淫秽读物的意思。我每次都偷偷儿地看,生怕被别人看见。就像当初看《第二次握手》一样。


        我老觉得小波写小说儿那是不务正业,荒废光阴。我们这一代,被荒废的时光已经太多了,要加倍地补回来。所以那会儿我玩了命的学习,谈恋爱的时候都偷偷儿的把英文字条儿拿出来背。有写小说儿那功夫儿,多学点儿科学知识,将来搞出点儿科研成果来比什么不强。小波记性好,不用来记数学公式或化学分子式,太可惜了。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小波会出名儿,更没想到他会写小说儿出名儿。我那会儿崇拜的作家是维克多・雨果和列夫・托尔斯泰,连莎士比亚我都没放在眼里。我总觉得英语语系的人实用性太强,人文气氛不够浓厚。中文只有诗词激动人心,小说只适合写点儿演义笑谈什么的,写不出思想深刻的长篇卷章来。而那时候儿的我,和当时很多热血青年一样,都喜欢看深沉有思想的文字,什么《红与黑》之类的。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演义笑谈之类的不入流的文学作品。


        我最喜欢的是雨果,因为他很人道,行文也很轻松。还有什么大小仲马也不错。托尔斯泰有点儿太死板了,我不是经常喜欢他。法国是人道和博爱的发源地,什么伏尔泰,卢梭都是法国的。


        法国出文人大概和法国人喝上好的葡萄酒有关系。我们中国人也大都是喝了酒才有文采的。不光是文人要喝了酒才能诗百篇、草圣传,就是那粗人,也要喝了酒才能打死斑斓猛虎镇关西的。


王小波(右)与本文作者。


        小波跟我一样,不能喝酒。我一喝酒就脸红,再喝多了就发紫。小波脸黑,看不出红来,一喝就直接变紫了。我觉得,不能豪饮的人是没资格成文豪的。


        还有一点,我们俩的字儿都写得不是很够意思。一般文人到哪儿喝了酒都要在墙上留诗的。我们要留了诗恐怕别人看不出,以为是涂鸦。万一成了名人之后,要是有追星族让我们给留字拿不出手,那会想退回去没名儿都由不得你了。尤其是那小姑娘儿,当着众人把见不得人的胸脯儿肉都露出来让你往上签字儿,你要是没有王羲之郑板桥那两笔刷子,好意思往那白花花的胸脯儿上下笔吗?暴殄天物要遭报应的。


        没想到,若干年后,人们介绍李银河的时候,除了说是著名学者之外,还要加上一句说是已故知名作家王小波的未亡人,才能够被人们认可。


        其实我倒不觉得李银河名气不够大。做学问那是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学者总是在有知识的人里才为人所知,而文学则是雅俗共赏的,就像那当年王谢堂前的燕一样,也能够飞入寻常百姓人家的。


        我把小波当朋友,却从未有过佩服的念头。但我特佩服他哥哥。他哥哥和我们班老郑是高中同学。一起在京西煤矿挖了十年煤。高考时他同时报考理工本科和文科研究生。研究生录取在先,他去了社科院,做了逻辑学大师沈有鼎的弟子。要不他也应该跟小波一样,是我同班同学。因为他的高考成绩跟老郑差不多。当初报本科时他因为准备研究生考试无暇顾及,连志愿都是老郑替他填的,俩人的志愿表一模一样。

王小波和他的哥哥王小平。


        大学头一二年,老郑比小波跟我关系好,老跟我说起小波的哥哥,说从小就聪颖无比,才气如何了得。可惜被文革耽误了十年,不然早就怎么怎么着了。我老觉着他是在惋惜他自己。小波自己很少提及他哥哥,但有一次是例外。


        我们有一门课是哲学课,学得是艾思奇的《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有一次上课讲到实用主义,批判詹姆士跟杜威。下课后我和小波说,其实批了半天,我觉得他们倒挺对的,不知道他们这一支现在的领军人物是谁?小波说现在没有实用主义了。有一派叫做逻辑实证主义的跟他们的意思差不多。我说那逻辑实证主义的头面人物是谁,我去会会他,小波说是维特根斯坦,还有罗素。罗素的名字我听说过,但维特根斯坦却是第一次听说。我问他他们的主要观点是什么,小波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听我哥哥说的。


        我觉得他哥哥很伟大,佩服得不得了,连着对小波也开始有点儿佩服了,直后悔我哥哥当初不是学哲学的。但我不认识他哥哥,又不好贸然去请教。于是就到处搜罗逻辑实证主义的书,不管是原著还是介绍性读物,一概买来读过。一看正对我思路。从此我就成了罗素的忠实信徒。到美国时还把他的上下两册的西方哲学史带了来。后来在旧书店又买到了英文的。


        记得那时买过一本杜任之主编的现代西方哲学流派介绍,受益匪浅。我也试图读过别的流派,比如弗罗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萨特的存在主义,还有什么尼采,叔本华之类的。不知是我的顿悟力不够还是什么原因,我总是读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且我还怀疑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跟小波说,我早就知道李银河这个名字,今天要不是你老婆,我还以为她是个男的呢。小波说,也不光是你以为,好多人都是这么以为的。有时我们吃着半截儿饭,就有好多女的打电话想找李银河倾诉衷肠。要是男的我得仔细问问他是谁,有什么目的,一听是女的,二话不说就把电话交给我老婆。我老婆拿起电话总是说,你好。那边儿也总是说,我找李银河,不是找你。我老婆就很耐心地说,我就是李银河啊。对方就说,那你怎么是个女的呢?我老婆说,我向来就是女的啊。对方就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就挂了,也不倾诉衷肠了。那意思好像是说你女的就女的吧,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他们那会儿住在呼家楼人民日报社宿舍,是李银河母亲分的房子,二室一庭,厨房厕所卫生间,小康水平的。一间屋给小波李银河两口子住,另一间老太太留给自己。但她平时不在那儿住,她们家还另有一个正式的住处儿。


        我跟李银河见面,是在大学毕业之后了。那会儿李银河准备出国,整天忙得不着家,小波家就成了我们几个单身族的俱乐部,大家胡吃海塞侃大山,有时谁喝多了就到另一间屋他岳母那张床上睡一会儿。有一次我们全班还在那儿聚了一次,我掌勺儿,好多人帮厨,东西传来传去的,好不热闹。


        有时候我们正在兴头儿,李银河会回来一下,但总是和我们简单地说几句话,就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我们班的聚会她也不参加。


        还有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儿。我老婆当时虽然也是我们一个班的,但跟小波却不熟。她说见了小波那张阴沉沉的黑脸就害怕,不敢上去说话。而小波是从来不主动跟女孩子说话的。直到后来我老婆跟我好上之后,才知道这世界上原来没有什么好可怕的。


        毕业之后有时也跟我一起去小波家。有一次我们俩闹别扭,她没处儿诉苦,不知怎么就想起就一个人找小波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波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稀里糊涂地就站到她那边儿去了。


        小波从朝阳区往海淀老远给我写了封信,义正词严地把我给训了一顿,一点儿幽默都没有,都不给我个申诉的机会。我一看我老婆找了这么个强有力的靠山,从此对她畏惧得不得了。


        我那老婆是个不很典型的妇道人家,理科儿好,文科儿差。没有学过和纵连横、远交近攻的兵家道理,但做起事来却有暗度陈仓、围魏救赵的意思在里面。我想可能跟她们家家谱儿和她的八字儿有关系。我老婆娘家姓孙,闺名儿上伟下丽,既伟大又美丽。不像我,虽然也忝为人杰,但那是继承来的,不是独家原创。


小波和他的同学们。


        小波不喜欢跟女的打交道是因为他上大学之前在街道工厂工作,对老娘们儿没什么好印象,尤其不喜欢老娘们儿嚼舌头根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银河是在她出国前几天,准备行装的时候。我说李银河你到了美国能不能把邮票给我留着啊。李银河说,哎呀对不起,你说得太晚了,早就有人跟我预定了。


        那大概是1983年左右的事儿了。李银河走了大概一年左右,小波也走了。走了之后我们有通信往来,但不是很多。出国后要给很多人写信,很辛苦,我有体会。你不写别人会以为你看不起他了。


        我研究生最后一年,也准备出国了。就写信问小波,说你让李银河帮我打听打听,报那所学校比较好,不要太有名儿的,也不要太差的。小波回信说,我老婆建议你报北卡。她有一次开会,和哪儿的一个老头儿教授挨着坐,还聊了会儿天,所以有印象。


        于是我就报了北卡,也被录取了,还给了我全额资助。北边另外一所学校给了我半额资助。我还跟人家磨唧,说能不能多给点儿。后来没希望了才去的北卡。去了才知道,北卡比那所学校强多了,总排名全国第十几,我那个系是全国排名前五。


        我做了博士研究生,那个老头儿教授就成了我的导师。其实他并不老,只不过头发是白的。但资格倒是蛮老的,美国国家科学院的院士,一个学术领域的带头人。但人不爱张扬,那个领域那时还没引进到国内,所以当时不是很为人所知。不过后来我没跟他念完,博士也没拿到。这是后话。


        我问小波要带点儿什么。小波说别的不需要,带点儿避孕套儿来吧。美国要花钱买,很贵,因此很珍惜,经常要忍着。而且花钱做爱不纯洁,失去了爱情的本来意义。每每想起不免沮丧,因此往往不能尽兴。别的东西都有人带,但这玩艺儿不好意思跟别人说。


        我脸皮儿薄,不好意思去要。我那新婚的娘子就带着一张青春灿烂的脸,跑遍了京城大小药店,要来了一大堆那玩艺儿,给我放进了行囊,到了美国之后,我生怕耽误了一晚上,第一时间用一级快递给小波寄去了。国内还是有很多优越性儿美国没有的。


        又恢复频繁联系是我出国以后。哪会儿往国内打电话很贵,不能常打,没事的时候就给小波打电话,从买什么牌子的车到如何办我老婆出国,都要和小波咨询。给我老婆办出国时需要经济担保,小波说这好办,让我老婆写一份儿就好了。过几天,寄来一份儿九千块钱的经济担保书。


        后来知道,他们两夫妇不光给我老婆出过但保书,也给别的人出过,包括我们系不同年级的同学。由此可见小波夫妇的古道热肠。


        我出来不久,小波有一次来电话,说胡耀邦下台了,留学生在给中央写公开信呼吁,大家都在签名呢,你知道吗?我说知道这码事儿,但没人找过我。小波说,我现在就找你来了,你要不要签?要签我把你加上。


   我说照说我是不同意胡耀邦下台的。但这是党内的事儿,我就不好置喙了。我们连党员都不是,就插手党内的人士安排,这是不是有点儿太专断了?一般和党有关系的事儿我都躲得远一点儿,因为我觉得跟我没关系。


        小波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不管那么多了。当初我爸爸活着的时候是胡耀邦给平反的,工作也是他给安排的。于我们家有恩。现在他倒霉了,我不说话就是忘恩负义。

王小波驱车在美国西部旅游。


        小波上大学的时候,他爸爸还赋闲在家,后被胡耀邦请出来。那会儿已经做古了。


        我说也对,那你就签吧,我留在外边儿,也有个照应。于是他和李银河都签了名儿,登在了报纸上。我没有签。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太迂了,没有考虑到国情。在我们国家,党是全国人民的领导核心,党的总书记当然是核心中的核心,关键中的关键了。牵一发而动全局。上面打个喷嚏,到下面就变成瓢泼大雨了。国家是党的,那党也是我们大家的党。我是国家的公民,当然不能由着党内几个人胡搞了。因为搞坏了不是一个党的事儿,国家和人民都要跟着遭殃。天下兴亡,我这个匹夫也是有责的。不过这觉悟都是后来才有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理由,都没好意思跟小波说。我那会儿有点儿胆小怕事。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因为我老丈人。说来话长,但是还得说。当初我老婆跟我私底下好上了,她老爸不同意,因为我的政治背景不是那么傲人的,而且有点儿复杂。我那没过门儿的老婆和他老爸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照过去说就是与我私奔了。小波写过一篇小说儿叫红拂夜奔的,说得就是类似的故事,但不是以我老婆和我为雏型儿的。


        我跟哪个后来成了我老婆的女孩儿不起波纹儿地结了婚。但里面还套着另外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因为这儿时间有限,而且跟小波没关系,我就略过不表了。哪天有空儿了,我单独码一个博。这儿先赊上一笔,算我欠大伙儿的。

        我本来说扯了证儿就算结了婚了,因为没有娘家人出席,不好意思婆家单方面办婚礼,好像新娘子是走私来的似的。我妈不甘心。说好歹把你们同学请几个来吃一顿饭,起码是那么个意思。


        于是,我就把小波还有几个单身的朋友找来到我们家吃了一顿饭,却瞒着我妈没告诉他们为什么。那顿饭吃得很沉闷,大家都没说什么话,只有我妈站在一旁高兴地不住地劝菜。


        我大哥帮我在东四七条的一条小胡同儿里租了一间八平米的小平房儿,两口子就扎堆儿过日子了。床是我自己做的,寸半厚的木棱子,用电钻打了洞,再用直径一公分的螺拴拧上的,上面儿放一座楼都塌不了。那床比一般的双人儿床宽,里边一溜儿是书架。象伟大领袖一样,躺在床上随手就能拿到书。


        再把折叠桌儿的桌面儿拆了,拧上一个大案板。可以切菜秆面条儿。做完饭擦干净了当饭桌儿。吃完了饭,铺上块塑料布就成了写字台。高低柜儿是我那上大学没学哲学但会做木匠活儿的二哥打的,上面还有一台我那没上过大学但爱摆弄电器的大哥自己组装的九寸电视,黑白的。


        小屋里煤气冰箱洗衣机样样儿全,但没有上下水,也没有厨房洗手间。水龙头在院子里,公共厕所在大街上。


        我老婆只有在他老爸不在的时候才偷偷儿回去看老妈一眼,有时我跟她一起去。去了能让丈母娘好好儿看看我,还能多带点好东西回来,她一个人拿不了许多。我那丈母娘也到我们那小屋儿看过我们,是瞒着老丈人来的。丈母娘对我们很好,但不敢得罪老头子─那是天下所有丈母娘对老丈人的专用称呼。



        时间能感动人。冷战了两年多,政治背景象红移的引力场一样,越来越模糊了。我老丈人那棵共产党人坚硬的心也慢慢儿地软下来了,毕竟是父女情深嘛,连弗罗伊德都这么说。



        但又没机会和解。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那天夜里下大雨,把我们那房顶儿下成筛子了。我老婆在床上睡着怎么也不醒,我就把那盆儿啊锅啊的在床上摆开了龙门阵了。在老婆的脚下边儿,腿窝儿里,头顶儿上,肩膀头儿上,胸前面,靠背后,都摆满了。一堆锅碗瓢盆儿,中间夹杂着一个睡美人儿,煞是好看,可惜我当时忘了照相了。后来接水的家伙儿不够了,就来回换地方儿,倒着接。


        再往后我看着形势不对,好象花园口黄河要诀堤的意思。我说老婆,快起来吧,房顶儿要塌啦。我老婆迷迷糊糊地起来,我们俩净身出户,骑上车就跑到我妈那儿去了。我那间小屋儿还给我留着呢。我们俩就在我哪张单人床上睡完了下半宿。


        后来我大哥找了几个人开辆车帮我们把东西抢救了出来,我们从那个狂风夹杂着暴雨的夜晚仓惶出逃之后就再也没回那小屋儿去过,有时俩人想起来怪亲切的,真想再回去看看。


        老丈人听说我们遇难了,给丈母娘发下话儿来,说让他们回来住吧,我既往不咎了。丈母娘赶快把我们召集去,把那意思跟我们说了。我说不用了,就我这小屋儿,跟我妈一起过得了。丈母娘说,那可不行啊,老头子说不跟你们计较了,实际上是想你们哪。叫你们来你们不来,不是不给他面子吗。他可真要生气了。


        于是我们就搬到老丈人家去了。给我们住的那间屋子有我那小屋儿俩大,放张双人床大衣柜还有走动的地方。我开始叫爸爸。我不到十岁就没有叫过爸爸了,开始还不太习惯。


        老丈人对我很好,从来没红过脸。我跟我老婆说你老说咱爸脾气不好,我怎么觉着不是那么会事儿呢,是你编出来吓唬我的吧。我老婆说体面人都是人前跟人后是不一样的,你是外人儿,发脾气当然不能让你看到了。


        我觉得这跟我尊敬长辈儿也很有关系。我当着老丈人毕恭毕敬的,比对我亲爸爸还要巴结。而且从来没说过一句政治觉悟落后的话。老丈人看我也很是顺眼,老是跟我两个小舅子说,要多向你姐夫学习。说得我心里暖呼呼儿的,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因为我在家里老小,从来都是我向别人学习的。


        我临出国了,老丈人还给我写了一首诗,大意是鼓励我学有所成之后,报效祖国之类的,还在副手的陪同下,亲自派了两辆车把我送到机场。我激动地说,爸爸您放心吧,我一定照您说的去做,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殷切希望。说完就扭头儿上了飞机。


        小波让我在公开信上签字,我那脑子一刹那动了好多念头。我要是签了字,老丈人在内参上一定会看到。看了肯定会大发脾气,说不定还会把我老婆再给赶了出去。那麻烦就大了,我不在,她跟我妈一起过就不是很方便了,说不定还会闹婆媳矛盾。


        我没成家的时候就独家原创了一个理论,婆媳是天敌。也说不上谁对谁不对,一块儿呆久了一准儿会掐。为什么说要呆久了呢?因为一开始不知道水深浅。谁都不敢贸然出招儿。一般都要有个磨合期的。


        其实不仅是婆媳。任何两个女人,只要没有血缘关系,放在一个屋檐儿下就要掐。你看那姑嫂啊,妯俚啊,都是矛盾的代名词儿。


        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的在一个家庭里生活,则很少发生矛盾。像我,不光跟我老丈人关系好,跟我两个舅爷关系更好。据说关系最好的是连襟儿,可以互相喝酒诉苦。但我老婆没有姊妹,我没这福分。


        接着说我签名儿的事儿。退一步说,即使我老丈人能容忍我,说不定别人容不得他。我老丈人为这事儿丢了乌纱帽儿也说不定。他那位置可是好多人眼都不眨的盯着的。我拐了人家闺女不说,别再把老人家前程给毁在我手里。


        我脑子里虽然闪过很多念头,但是这内心的懦弱,对泰山的恐惧,和对老婆的一片呵护之情,却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我也没跟小波说,到不是有意隐瞒,而是想以后有机会再说,省得花他好多电话费。那天的电话是他打过来的。



        后来小波没等我跟他说就走了。这让我觉得很内疚。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连我老婆也没说过。但我心里总觉得当初没给小波掏心窝子,有点儿不够意思。今天我把这事儿公开讲出来,以后就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希望小波也能听到。小波,这事儿哥们儿对不起你。


        我跟小波经常打电话,见面却不易。他在宾州匹兹堡,我在北卡教堂山,周末串门儿也不是很方便。从我出来到他打道归府,只见过一次面。


        大概是我出来一年多之后,我老婆也来了。我们班另一个同学,要从明尼苏达来东部帮他老婆搬家。他老婆在华盛顿特区做一年博士后研究。住在马里兰大学的公寓里。现在项目结束了。他说他要来帮她老婆搬回去。他建议就此机会,小波和我两家人也一起去聚聚,我们出国之后之后还没有一起聚过。于是我们夫妇就开车去了。小波是一个人去的。说李银河忙,走不开。她好象永远都忙。


        我们五个人一起聊天儿。快半夜了,两位女士说困了。为了不打扰她们,我们三个男士就到外面去了。把车停在一个停车场,我们坐在草坪上,聊到天色发白。后来小波去世以后,我那同学写了一篇文章,叫《唐三角》的,据说就是以那次谈话为题的,我们三人一人一角儿,有点儿《三家村》、《燕山夜话》的劲头儿。但我们那次聊了什么,我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那天开了半天车,又熬了将近一夜,脑子不灵光了。



        那次见面不久,小波和李银河就连袂回国了。我们基本上断了联系。直到我1992年回国。那是我母亲病重,我暑假回去陪床。和小波又见了几次。那时小波在人大教书。


        我们班老郑在人大当设备处长,会计系的头头儿是老郑上大学之前一起挖煤的一个哥们儿,也是小波哥哥的哥们儿,因为小波出国前在人大一分校教书,又学过计算机和软件编程,就替小波在会计系谋了一个教电算化的职务。小波心不在那上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干了年把竟挂冠而去了。


        我母亲得的是肺癌,不治之症。先是住在北京医院。后来做完了化疗,人家让回家疗养。小波跟我说他表弟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让我去找他,说他会跟他表弟打招呼。


        我母亲回家那天,路过肿瘤医院停了一下,也没抬我母亲下车,我叫那车停在楼外面,带着病历进去把那大夫叫了出来。他站在车外面,往里面看了看,把我拉到一边儿说,你是小波的朋友,我就不兜圈子,有话直说了。你母亲这个病呢,典型的癌症晚期,没救儿了。化疗也做了,该受的罪也受了,现在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不过估计超不过三个月。


        我说即使治不好,有没有可能住院呢?起码感觉上也好点儿。那大夫说。不瞒你说,我们有规定,没治了的病人不让住院。我们是联合国赞助的点儿,要上报治愈率的。治愈率低了联合国就不给我们钱了。那北京医院让你们出院,我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我把我母亲带回了家。以后再有谁给我们家介绍熟人,去哪家医院,我说都不要去了。去了也是白搭。因为我相信小波的表弟跟我讲的是最实的实话。


        后来果不其然,我母亲三个月之后就过世了。家里人怕影响我学习,把后事都料理好了之后才告诉我的。我和老婆在凉台上点上香,烧了一盆儿纸,又对着太平洋的方向跪下,作了三个揖。这是后话。


        那次探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母亲,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波。几年之后,我有了工作和自己的房子,把岳父岳母也接过来了。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老丈人跟我说,你一个同学,叫李什么的,打电话来,说你们另一个同学,叫王小波的去世了。


   我头嗡的一下,什么?我老丈人以为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编:说你们另一个同学,叫王小波的,去世了。


        我跟岳丈大人说好我知道了,您忙您的去吧。我坐在那儿好一阵子没动窝儿。后来就给国内同学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据说是他们在顺义买了所房子。哪天晚上小波一个人住在那儿,早上就没起来。



        我们要好的同学跟我说,现在尸体还没火化。因为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小波写的文章政治上不是很正确,但又不直接反动,是不是没别的办法堵住他的嘴,就干脆让他长眠不醒了。有人给李银河和小波家人出主意要验尸,然后请法警调查。他们还没拿定主意呢。


        我政治上虽然不求上进,但嗅觉和敏感还是有的。我说你快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想陷害这码事。即使真有也要装作不知道,没有就更不要瞎猜了。赶快把尸体火化,该开追悼会就开追悼会,就一口认定是心脏病突发死亡,不要往任何其它方面想。想了,说了,对小波,对李银河,对小波家人都没有好处。如果真查出什么问题,想不闹大都不行了。


        后来尸体很快就火花了。媒体上也没见有人说过什么死因不明,死得蹊跷之类的话。



        小波去世以后,李银河编辑了一本回忆小波的集子。李银河本人,小波的姐姐,还有好多人都写了纪念文章。我们班也有好几个人写。大家建议我也应该写。我熬了大半宿,凑出一份六七千字的文章。快结尾的时候,突然电脑死掉了,再打开之后,硬盘里的东西都没了。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小波对我写的东西不太满意,成心在跟我搞鬼。那篇文章象中学生作文儿似的,罗列了一些旧事,平淡无味。因为那是我绞尽脑汁凑出来的。不像今天,坐在键盘前,文字就似龙头里的水一样,不绝地流出来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也许是王家的劫数,小波去了之后不久,他的弟弟在底特律误入市区,停下问路时竟惨遭歹人杀害了,留下一个花季年华的少妇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小波兄弟三个,一下子三成去了两成。


        可怜小波妈妈,高堂明镜悲白发,却白发人送黑发人,接连送走两个年壮儿子。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老太太怎生消受得起?本应是儿孙满堂,笑语绕膝的,结果成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想为老人家做点儿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有人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还有人说,命运是公平的。照我说那都是胡说八道。从小波兄弟的瘁死我就觉得命运不一定是公平的。所以我不相信听天由命。我坚持锻炼身体,就是为了摆脱命运的安排。有时星期天,我宁愿不陪太座去教堂也要去跑步。我觉得还是物质文明比精神文明更重要,这也是小波的观点。


        小波的哥哥弟弟我都见过,而且还见过他妈妈,姐姐和嫂嫂。那花季年华没见过,可能是因为她入王门太晚了。


        小波兄弟三人长得谁也不象谁。但另外两个都比小波平易近人。小波的哥哥也在美国,有一段时间住在我们邻州,我们还通过电话。但那会儿我早就对哲学不感兴趣了,已经能把他当平常人看待了,所以也没有请教过他什么高深的哲学问题。


        想当年王家三兄弟高考同时中榜,一时坊间传为佳话。现如今只剩下小波哥哥一人,应该是到了耳顺之年了。听说小波的弟媳后来又往前走了一步。我这里祝她幸福美满。我想小波全家也会是这个意思。

        我再一次回国已经是十二年以后了。哥哥姐姐们在十三陵给过世的父母修了一个合冢。我和妻子儿女去跪拜过了,我在父母坟前大哭一场,一面是思念之情,一面是惭愧没能给老母送终,而且是十二年来第一次扫墓。

1982年小波与同学在中南海。


        第二天又去小波的墓。是老郑夫妇陪着我两夫妇去的。老郑那时已经是人大常务副校长了,说让车队派辆车去。我说有司机说话不方便,就让我妻舅开车带我们去了。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穿的是短裤,这样去见小波有些不雅。他如果活着我们自然都不会在乎,但对着长眠地下的亡灵,即使是至好的朋友,也要严肃一些。我在路边的一个自由市场买了一条长裤。


        郑嫂让我杀价,我说杀什么价呀,小波在等着我们呢,别耽误功夫儿了。找个地方儿换了裤子就继续上路,已经离墓地不远了。


        拐了一道弯,远方出现了一片山。老郑象华盈山上的华为一样激动起来,指着山边儿跟我说,你看到了吗?小波的墓就在那儿。我向那高山顶,白云间望去,只见一片青松翠柏,看不到什么墓。


        老郑又变成江水英了。他说,你再往前看。我还是看不见,是巴掌山挡遮住了我的双眼。车越开越近,我突然看到,在那远处山腰有五个龙飞凤舞的描漆大字,王小波之墓。


        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那字是分外的醒目,格外的妖娆。老郑说,这是李银河的构思,请著名书法家写的。


        我的心,一下子飞到小波身边去了。


        车停在了山脚下。妻弟说我不上去了,你们几个人去吧。我们一行四人,曲曲弯弯上了山坡。那五个大字时隐时现。最后许久不见,转过一个弯,那五个大字已经赫然在头顶了。


        小波的墓不在地上,而是在哪墙一样的峭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与目同高。小波的骨灰就躺在里面。妻子把带来的鲜花摆在地上,我向老郑讨了支烟,点燃了,放在小波的墓穴里。小波生前爱抽烟,不管什么对身体有害之类的劝告,我也不必再为他的健康担忧了。


王小波之墓。


        我带了相机和三角架。我们选了一个位置,可以把小波的墓穴和头顶上五个大字尽收眼底,站好了准备合影。但那快门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换上老郑的相机,也还是一样。妻子提醒说小波不爱照相,就别照了。


        是啊,小波虽然身材高大,脸盘却说不上很英俊。一般他不愿意把不是很出色的形象留给世人看。莫不又是他在从中作梗?我大声说,小波啊,你就给我个面子吧!我大老远的,十几年才来看你一趟,你总得让我留点儿念想儿吧!好象小波不是很情愿地首肯了,快门儿终于按下去了。

        回到人大以后,我们在校园走了一圈儿。在一处纪念碑前,老郑说是七七、七八级校友捐赠的。我们在前后左右合影留念,两个相机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照完了相,烟也燃尽了,我妻说下去吧。我说你陪郑嫂先下去吧。我们俩跟小波说会儿话。我和老郑坐在小波墓前,聊了许久……下山的时候,两位女士都等急了,正要上来找我们呢。说女人间的话题都谈了不知多少了,还不见你们下来。要不是看着那山路发怵,早就上来了。


        我本来想去看李银河的。但一来时间不多,二来还要请求老郑帮着联系。百忙之中他陪我去看小波已经不好意思了,就没有再麻烦他。


        经常在媒体上见到有关李银河的报道。小波走了之后,一方面她作为小波的未亡人,替小波整理文稿,出版小波著作,同时自己也打拼下一片天地。她似乎总是在禁区中拼搏,永远是时代的弄潮儿。


王小波与李银河。


        对于她的观点,我很多赞同,也有些不赞同。赞同的当中很多是我敢想而不敢说的。李银河身为女子,敢于面对整个社会坦然说出自己的观点,全然不考虑流言的攻击和诽语的中伤。这是我所钦佩的,也是我一个男子汉做不到的。


        古今中外,人才辈出。男女豪杰,屡见不鲜。但象小波和李银河这样,两戟翩迁,鹰燕双飞的,却不多见。前有居里夫妇,后有柯氏伉俪,别的似乎就不知道了。


        当岁月的浪花冲去时代的泥沙之后,人们就会发现,小波和李银河,送给了我们这个骄傲而又可悲的民族两份贵重无比的礼物。一个留下了蕴藏着深厚思想的文字,另一个带来了写成美丽文字的思想。


        心头在流血,火花在激荡。小波已寂静,银河仍闪光。


        我觉得他们二人之所以如此出人头地,和他们的名字很有关系。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水。在我们年轻的国家走过的短短六十年里,一共出了三个核心。其中两个都和泽有关。而泽是带水的。水滴石穿。没有什么比水的力量更大了。


        当初给我女儿起名字的时候,都已经想好了,其中有一个莹字,是晶莹的意思。太座硬是生生往上加了一个三点水,说是有了草头,再加上三点水,可以保障水草无缺,一生不为衣食发愁了。


        除了水之外,小波还多了一个小字。那小的也是核心之一。以小制大,以少胜多,以静制动,无为而无不为。这些都是思想的结晶。小波如果身材矮上两尺,说不定文才还会高出八斗。李银河如果当初叫李小河,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学部委员了。


1992年小波与同学在人大实验楼前。


        小波文采照人,思想敏捷,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横趣丰生,诙谐幽默而不饶舌俗套。自小波之后,我未见何人可望其项背。我们那糖三角儿,也成了两点一线。一南一北,难得一见。


        小波,我特想跟你聊聊。你再跟我说说话, 好吗?


        小波,我都说了这许多了,你听到了吗?


        你答应我呀,小波。你到是言语声儿啊。哥们儿求你了。


        小波,你别再不说话了,行吗小波?都十多年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行文至此,我已是,咽喉梗塞泪成行。


        掩卷抽巾除却泪,

        慢回首,往事沥沥心更伤。

        抽刀断水水更流,

        无语拭泪愁更愁。
        斯人已乘黄鹤去,

        满腹思肠无人应。
        小波只身径自离,

        长使兄弟泪满襟。


        小波谢世之时只有四十五岁,正当壮年之际,恰是作家多产之秋。如果上天假以时日,那怕再多给他十年的岁月,他不知要给人世间多留下多少精华文字,给世界文化宝库多增添多少宝贵遗产。想到这里,不禁拍案而起,仰天长啸,老天爷你不公平,你还我小波来!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得文字在人间。

        全文完


        起笔于2009年10月26日晚于乔州劳伦斯维尔寓所;完稿于2009年11月1日东方发白于德州布雷诺家中;发稿于2009年11月2日李银河飞抵亚特兰大落地时;终稿于2009年11月2日夜动情处泣不成文歇笔时。


(本号获许可推送,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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